✪ 陈振铎
浙江大学外国语学院
【导读】马克龙访华的余波还在继续。在美国抨击马克龙之后,马克龙又借访问荷兰之机重申立场:“成为盟友并不意味着成为附庸……并不意味着我们没有独立思考的权利。” 乃至美国共和党议员公开威胁,如果欧洲不再跟着美国行事,那就由欧洲自己解决乌克兰问题。同时,马克龙还受到欧洲方面的压力,德国政客称法国正在孤立自己,波兰则强调与美国结盟才是保障欧洲安全的“绝对根基”。这些都表明,马克龙的“欧洲战略自主”能否落地,还有很大不确定性。
本文指出,马克龙继承和发扬戴高乐主义路线,是法国和欧洲完全独立自主和再次强大的需要。戴高乐主义有一条基本逻辑:不管和谁结盟,法国都要维护自己的国家利益,独立自主地和各国进行双边政治交往。但欧洲大陆和法国政治中,又都存在着另一种心理和实践:大西洋主义,也就是欧洲的团结是为了欧洲和美国的“统一”。然而欧洲的结构性困境,使欧洲的政治心理在戴高乐主义、欧洲一体化和大西洋主义之间游移不定,让马克龙的个人抱负难以落地。在今天政治、经济和社会急剧分裂的世界和欧洲,马克龙,到底是充当中法、中欧关系定海神针的“马克”,还是要倒向反对中国的“克龙”?目前来看仍悬而未决。
作者建议,鉴于历史上中法两国在世界局势变化的关键时期都保持了特殊关系,未来除了经济合作,可以把文教和政治作为中法关系的“定海神针”,从文化和教育的共情入手增加情谊,来引导全方位的双边关系,进而稳定中欧关系。
本文为文化纵横新媒体特约稿,原题为《马克龙:中法欧关系的“马克”还是“克龙”?》,由作者授权原创发布。仅代表作者观点,供读者参考辨析。
2023年4月5日到7日,巴黎垃圾围城和全法罢工风潮还没完全结束,传出和巴黎市长伊达尔戈以及自己的政府总理博尔内产生分歧的马克龙,站在国内舆论的风口浪尖,率庞大的经贸团队,开启延迟已久的中国行程。临行前几周,还特别邀请了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一并访问,以“展示团结”。作为重开国门后首次接待传统意义上的西方大国元首,各种不同于以往的细节引起关注。尤其是马克龙返程飞机上接受《回声报》专访,提出欧洲要战略自主、不应该只做美国的“追随者”,要理解中国内部团结逻辑、不应该卷入不属于欧洲危机的中美关系的台湾问题,在欧美引起轩然大波。这些给马克龙访华蒙上一层特殊色彩。
▍马克龙的法式难题
六年前2017年的春天,4月23日,法国大选第一轮投票结束,晚上8点开票后,勒庞和马克龙入围,巴士底狱广场随即发生大规模骚动,年轻人对投票结果不满,对极右翼勒庞不满,对马克龙也不满。他们不欢迎新人马克龙,对他很陌生。
马克龙上台超出各方想象。他不仅仅年轻,政治资历也很浅。2014年因国际银行工作经历积累的欧美金融界关系,马克龙进入奥朗德政府担任经济部长,其富有哲理的说话风格、充满活力的政治素人形象为他加分。但在讲政治资历的法国政坛,没有人想到他在三年后会成为总统,在竞选时甚至用了非常决绝的方式:组建新党“前进”。不同于以往传统党派左右路线,他用年轻人、团结、法国振兴、欧洲复兴去吸引选民,淡化左右路线,以“问题”和“实践”为导向施政。这在2008年后失业率和财政赤字危机居高不下,与此同时《查理周刊》事件、“黑夜站立”运动等新形式冲突频发的法国,被认为是一种新尝试。
虽然争议较大,但在第一个执政期内,马克龙从一个不被各方看好、但给予机会一搏的“鲜肉派”领导人,变成了针对法国和欧盟积弊大刀阔斧、有鲜明的独立意志的领导人。在国际政治和外交领域,2017年9月,马克龙在第72届联合国大会上高调捍卫多边主义,并提出“欧洲战略自主”;2022年连任时成功时,把政党名改为“复兴党”,提出欧陆“要追求创造一个拥有完全主权、可以自由选择并掌握自身命运的强大欧洲”。在印度和太平洋地区,法国虽然继续紧跟美国的印太战略,但仍试图独立于美国影响,加强法国-印太的各种存在。为此西方同盟内部还撕破脸皮,美、英与澳大利亚另起炉灶,制定被批评为“盎格鲁-撒克逊同盟”的新安全协议AUKUS,澳大利亚还撕毁与法国签订的潜艇大单。
这些都意味着,美国试图维持现有由美国控制的全球秩序,强化对欧陆的控制。马克龙试图改变这些现状,都会遭遇迎面痛击。比如《华尔街日报》猛烈批评马克龙,说他“削弱了对中国的威慑力,破坏了美国对欧洲的支持”,自认为是“21世纪的戴高乐”,“选择了一个糟糕的时刻来宣扬戴高乐主义”。这是马克龙执政的法式难题。
马克龙继承和发挥戴高乐主义路线,迎难而上,并不是他个人标新立异,也不仅仅是理想主义,还是法国和欧洲完全独立自主和再次强大的需要。坚持戴高乐创下的独立自主外交政策的历任法国总统,包括蓬皮杜和德斯坦,都获得了丰硕政治成果:除了国内经济快速发展,也推动了欧盟一体化进程,在国际舞台为法国获得了去殖民化过程中受损的声望。2007年,萨科齐当选法国总统后,跟随美国增加在中东的军事存在,这引发了法国国内伊斯兰问题的抬头和国际中东问题的恶化,被外界认为扭转了传统的戴高乐主义路线。
戴高乐主义有一条基本逻辑:不管和谁结盟,法国都要维护自己的国家利益,独立自主地和各国进行双边政治交往。但是,欧洲大陆和法国政治中又都存在着另一种心理和实践:大西洋主义。用里卡多(Riccardo Perissich)在2022年5月的一篇文章的话来说:“大西洋和欧洲统一不矛盾,没有大西洋统一,就不可能有欧洲性。”尤其2022年以来,俄乌冲突打破了欧洲传统固有的安全感,使其进一步倾向大西洋。里卡多认为,大西洋统一的有效性建立在欧洲人团结的基础上,这意味着欧洲的团结是为了欧洲和美国的“统一”,这恰恰是美国想要的欧洲未来。然而,这和马克龙的戴高乐主义路线以及欧洲团结的目标——欧洲战略自主——是冲突的。
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以来,法国和欧洲经济进一步空心化,加上俄罗斯和格鲁吉亚、乌克兰的冲突使美国进一步增强了在欧洲的经济和军事存在,这种基础的结构性困境让欧洲的政治心理在戴高乐主义、欧洲一体化和大西洋主义之间游移不定,让马克龙的个人抱负很难落地。他需要在西方之外找到出口,法国也需要马克龙这样的冷静和理性的声音,需要一个既在民主价值体系内,又能够带领国内各党派形成共识的力量。
但各种事件显示,他心有余而力不足。马克龙回法这几天,不仅法国国内反对派抨击他,英美德对他也骂声齐开,骂相非常难看。除了《华尔街日报》,《纽约时报》也嘲笑他心比天高:“不仅试图重塑自己的国家”、“而且还想重塑(俄乌冲突)后出现的任何国际秩序的根基。”
▍欧盟的摇摆与尴尬
和马克龙一样,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也在前任国家元首的庇护下平步青云,她是默克尔的多年闺蜜。但与马克龙、默克尔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在担任德国国防部长和欧盟委员会主席时,把德国和欧盟都拉向一个相反的方向:美国。其涉华言论更是对美国亦步亦趋,虽没有完全导向美国反华势力,但与欧盟和法国对中国的一贯立场不完全相符,在这次访华前还在发表与中欧关系不一致的观点。这导致她和马克龙的待遇冷热两重天:外交部长没有去迎接,三方领导人会晤后的记者会上三个人站在一起,她和中国元首明显疏远。
欧盟处境尴尬,上有美国想控制欧洲,下有欧洲议会的民粹主义风潮。虽然决定欧盟关键事务的是由各个主权国家元首列席的欧洲理事会,冯德莱恩并不重要,她是否是美国安插的人也不重要,但法国和马克龙的欧洲政治观很重要。从他的行动来看,“欧洲战略自主”可能是他未来留名青史的政治遗产的重要一环,但在军事、金融都被美国控制的欧盟,想有所突围,非常艰难。
欧盟的摇摆之处在于,它是一个超越民族国家的政治共同体实验,但由于没有形成共识和规范,会不断在各种既有政治、经济和社会要素的角力中徘徊。比如,欧盟各成员国共享了欧盟一体化的成果,西欧享受了东欧的自然资源、人力资源、市场,东欧享受了比较优势的工资增长。尤其是能源方面,在70年代石油危机以后,俄罗斯的廉价石油,以及后来的廉价天然气,都是走向一体的欧洲带来的。
如果俄乌冲突动摇了欧洲整体的经济基础,那么德国胳膊向美国拐则动摇着欧盟的政治基础。自马歇尔计划以来,一个强大的德国并不是为了塑造一个强大的欧洲和自主的欧盟,主要还是为了对付东边的社会主义阵营。即使冷战结束、德国统一,主权不完整的德国在这几年的形势中还是美国对抗俄罗斯的前线。
西边英国脱欧,东边德国胳膊向外使力,这不利于法国。因为德法和解、英法德团结,是欧盟独立自主的核心。在俄欧关系短期无法恢复、德国向美国走的背景下,法国要力主欧洲团结,需要尝试向东看。但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欧盟身份的模糊、摇摆造成的尴尬,也将决定中欧关系不完全是独立的双边主权关系,而是以中法、中德关系双驱动的多边关系。在中德关系因政治和德国向美国走等原因前景不明之时,中欧双方自身的困局决定了中法关系不仅仅是中国和法国的关系,还是中法欧的关系。
▍把文教和政治作为中法关系定海神针?
1964年以来的中法关系和戴高乐主义紧密关联。历任坚定执行戴高乐主义路线的法国元首,尤其是在世界局势出现大变化的关键时期,都和中国保持了特殊的关系。
这次中方以重礼接待马克龙也显示了这种特殊。国家主席习近平在马克龙访问广州时亲自飞赴羊城陪同,还安排了一场“松园夜谈”,释放的信号非同一般。官方之外的热情气氛也超乎以往。中山大学师生们对马克龙的“蜂拥”般的热情,被法国人称为“群浴”。还有珠江夜游的灯光秀,这些接待形式超出了法国社会的想象力和马克龙的预期,但又能走进他们的礼仪舒适区。
中国对马克龙如此礼待,除了因为他是疫情后首次迎来西方传统大国的元首,还有几层考虑:第一是向国内释放消息,让人们知道中国对外开放的格局以及对西方的关系没有变;第二是做给美国和俄罗斯看,对美国是展示西方阵营里中国不是没有朋友,对俄罗斯是展示西方阵营里中国也不是全面树敌,第三才是做给法国,尤其是欧盟看的。三者环环相扣,第三方面是底部、基础的考量。
从上述逻辑来看,中国这么做有绝处逢生之意:法国是目前环境下西方大国里少数可以团结的对象。考虑到冯德莱恩本人的路线,以及欧洲的俄乌冲突议程,中欧关系想从欧盟突围,短期之内比较难提升。而通过中法关系稳定中欧关系则成了一个突围方向。这种突围的关键是中法关系双边互相自主,不要受美国摆布和干扰。如果要从中法发力解决,中国还需要有上世纪50-60年代与戴高乐主义不谋而合、最后暗渡陈仓的智慧。那么谋在何方?
我想到中法关系另一个特殊之处:通过文化教育以及政治本身来引导全方位的双边关系。经贸虽说是基础,但很难有所作为,也很难引起普遍关注。而在政治方面,中法有几层特殊之处:老一辈革命家的留法传统、同为中央集权国家、元首的私人外交以及独立自主外交等。在文化方面,马克龙亲自为“中法文化之春”站台,在中山大学的讲话提到了300多年前从法国出发抵达抵达广州的“安菲特利特号”搭载的数学家,以此强调通过知识和科学联结的友谊才长久。这些把记忆拉回到了希拉克访华往事。希拉克深爱李白等中国文化,被认为是“法国历史上对中国文化最有感情的元首”,这种深爱形成的文化亲近,也让希拉克执政期间中法关系度过了一段蜜月期。这些为中法关系的巩固和加深提供了一种经验:从文化和教育的共情入手增加情谊。
马克龙访华引发的欧美舆论还在继续。《华尔街日报》歇斯底里地说,如果拜登还醒着,就应该让马克龙问问特朗普是否还想当美国总统。特朗普则指责马克龙讨好中国。马克龙不会成为“马朗普”,倒隐约可以看到当年德国货币马克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力挽狂澜、充当定海神针的影子。4月12日马克龙在荷兰访问时说(对飞机上接受专访说的话)“并不后悔”,“成为(美国)盟友并不意味着成为附庸(vassal)”,“并不意味着(法国和欧洲)没有独立思考的权利”。在今天政治、经济和社会急剧分裂的世界和欧洲,马克龙,到底是充当中法、中欧关系定海神针的“马克”,还是要倒向反对中国的“克龙”?从目前来看仍悬而未决。中法需要坦诚相待,利用明年中法建交50周年的机遇,把纸面美言落实为实际行动,这对天平摆向哪边至关重要。
本文为文化纵横新媒体特约稿,原题为《马克龙:中法欧关系的“马克”还是“克龙”?》。欢迎个人分享,媒体转载请联系本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