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明祥
小时候听得最多的，是表伯伯的龙门阵。表伯伯姓冉，我祖母也姓冉，弯来拐去，依起辈份叫他表伯伯。他是寨里少有的出过国门的人，见识广。妖魔鬼怪的，忠烈尽孝的，强悍凶猛的，勤劳善良的，仁义慈爱的，他什么都讲。尽管一字不识，却讲得口若悬河，可以三天三夜不打重台。
表伯伯就住在我家屋坎下。山峦一片白雪，寒风凉透背骨。我站在阶沿上，双掌捂脸，冷得跳着脚脚朝下头喊：“表伯伯，茶泡起啦！”
他长声吆吆地：“要得，来啦！”
还没等我转身爬上火铺，披着黄色军大衣的表伯伯就在身后跟了进来，把木门“吱”的一声带响，还在地上用力跺了跺脚，抖下军用大头皮鞋鞋面上的积雪：“雪淀得好厚，有尺把深！”
火心里烧着牛腿马头状的树疙蔸棒棒柴，哔叭炸响，大火熊熊。
火铺上围火坐满了人，火光映红了一张张粗糙而又兴奋的脸。见了表伯伯，都异口同声地招呼：“快上来！快上来！”
上面火铺，那里的位子早已腾让了出来。两边坐客稍为向外挪了挪屁股下的草墩，他的高大身躯就缩成一尊大佛。嘹白几句，言归正传：“上回摆拢……”他讲，一个男人被妖精刨吃了五脏六腑，女人后山打柴回来，抱着丈夫一把鼻濞一把泪地哭得好伤心。不想那流下来的鼻脓慢慢长成了肠肚，男人又奇迹般地复活了；他讲，有人吆着大马车运着粮食，看见大海里的鱼吞下小木船，眨眼就把那摇船的人嚼成“煞煞”（渣渣的意思）。
“吹牛？哪有那么大的鱼？”
从未出过大山的寨民，世代何曾看过大江大河大海？只见过深山老林里不得了的老虎豹子豺狗野猪，哪见过比这些山中王更凶猛的鲨鱼白鲸等海洋动物？众口一词咬定他在扯谎，扯得太离谱了，超出了山里人想象的范畴。
正在大家聚精汇神洗耳恭听时，他突然踩了急刹车：“那热（口语：哎呀）……不摆啦！”就要起身离去。
我们赶忙扯着他的军大衣不松手：“后头啷个啦？”
火铺上的其他听客也拉大衣：“跑哪样哟？摆完起！摆完起！”
他仍把腰身躬着，屁股翘着，保持随时跳下火铺离开的姿式：“那热，我也想摆完起，可肚皮摆不起了。明天来！”
大家的喉咙都伸出了爪爪，渴求知道那龙门阵的结果。
母亲也拦着劝说：“快坐起，莫跑，接着摆，饿了我来弄吃的！”
他这才坐回原处，重拾话头。
母亲跳下火铺去架耳锅，炒米籽泡泡，冲米酒水喝。每人一碗，一饱二醉。
有时我想，也许表伯伯旧时在龙池老场茶馆听过说书，才会有这么多的龙门阵摆，也才学会关键时候，卖关子求充饥的把戏。
他哪里知道，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他无意之中填补了我们老老少少寨民的“饥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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